青叶

赌书消得泼茶香,当时只道是寻常

【城翊】浪漫虚言

架空 ,全文9k

关于狗狗的暗自心动


世间情动,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,碎冰碰壁当啷响。


敬温柔与理智碰撞的浪漫。


三月初春,繁杂的工作,平淡的上班路,一切的一切都是最普通的样子。这个三月对于杜城而言,与以往的三月仿佛没有什么区别。

分局里的画像师是一个年逾五十的大学教授,姓李。李老师是一个很温文尔雅的人,画像技术很高,疑难悬案也难不倒他。只是他快要退休了,做事也有些显得力不从心。

那天雷队正在忙案子,要杜城带李老师去取证物。

半路的时候,李老师想起有一幅重要的画落在了学校的办公室,要杜城带他回去取。

那是杜城第一次踏进那座艺术气息很浓郁的大学。三月里樱花开了一路,也落了一地的花瓣,踩在小路上总是有些格外地不舍得。

杜城在楼下等候李老师,一抬头,却看到树荫下作画的少年。

少年微微有些长的头发留在鬓侧,微风拂动他有些宽松的灰色衬衫,显出瘦弱的身形。若说北江三月的樱花难得一见,可眼前此景倒是更难得一见。

他微微地出神了许久,直到那个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,冲他一笑,他才回过神来,发现了自己的不够礼貌。

少年只是笑了笑,便继续转身过去作画。

一树的樱花看起来像是漫天飘洒,落在少年的肩上时也是轻轻的。灰色的衬衫上点点樱花的粉,杜城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滋味,只觉得像是抚摸到了猫崽爪子上的肉垫,有些格外的痒意。

回过身发觉李老师已经在他的身后了,笑意浅浅地道:“那是我的得意门生,叫做沈翊,天生就该是艺术家,是我们艺术学院的才子啊。”

后来李老师在说什么,杜城记不清了,只记得他的名字。

叫作沈翊。


平淡有序的生活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,之后的杜城投入到了警局繁忙的工作中,也便没有再想起那个少年。

偶尔买早餐,路过警局门口的樱花树的时候,花已经开败了,但他还是看着樱花树发呆。倒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,好像是这样的平淡,让他心里觉得难耐。

时间流得很快,生命中那些匆匆流过的人和景色,总是记不太清了。

再次见到,是在李老师的办公室里。

沈翊就站在他的面前,冲他笑了笑。

杜城有些怔住,但也礼貌性的点头示意。

直到李老师说:“杜城,你见过沈翊的吧?那次送我回学校取东西的时候。”

杜城没想到李老师会问起他,倒像是什么心思被人当中戳破,说不上来什么感觉。他有些结巴,道:“啊,对。”

他没敢看少年的眼睛,总觉得盯着那样澄澈的眼睛,有些东西就会从胸膛中冲出来,会穿帮。

沈翊只是来给李老师送东西,并没有多留。

他离开警局的时候,多看了杜城一眼,杜城也没有敢回看过去。

在沈翊的眼里,杜城就是一个奇怪的人,一个眼神总是在闪躲的人。


后来就时隔了一年,雷队出了事。

警局出动了很多警力也没有找到嫌犯,只找到了一幅雷队的画像。

正是出自沈翊之手的画像。

沈翊坐在审问室,有些不耐烦地重复:“我真的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了!”

无论别人怎么审,沈翊的回答都是这样,不耐烦,还带着桀骜不驯。

杜城一个人站在审问室玻璃外,盯着里面的沈翊,手有些颤抖。他没有想到,也不敢想,那个他不敢正视的人,害死了他最重要的人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气,闯入了审问室。

杜城连眼睛都是通红的,他第一次直视着少年的眼睛,道:“我求你,你就画一点,一点什么都好!眉毛,眼睛,鼻子,都好,一点就好……我求你了,沈翊。”

杜城没求过什么人,可是现在他就把自己的脆弱全部暴露在了这个少年的眼前。

沈翊被他的悲伤冲撞了,沈翊自己的心空了一半,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样可怜而卑微的诉求。

他试着拿起笔,在纸上画了几笔……

终究还是搁下了……

“我,我想不起来了……”

沈翊的眼睛低垂了下去,肩膀有些发抖。

“可是你的画害死了一个警察!”

杜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,该怎么发泄自己满腔的恨意。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,这通天的恨意终究只需要一个缺口。

而他就肆意地将沈翊变成了那个倾泻的缺口。

他冷漠而又狠厉地看着沈翊,用他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话,道:“你还画什么画啊?你的画……只能害人……”

杜城看在眼里的沈翊,明显因为这句话愣了片刻,抬头的时候,眼尾也是发红的。

既然不能好过,那两败俱伤也不错。

杜城不明白,为什么偏偏是这样。

那天他走出警局的时候,阳光还是初春的阳光,樱花依旧开败了。光线透过树枝杈,歪歪斜斜地洒向他的余影。

他是颓唐的,沈翊也是。

后来杜城就再也没有了沈翊的消息,听说他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北江,李老师也说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。

只听说沈翊那天离开警局之后,就烧掉了自己所有的得意画作,从此封笔。

李老师后来提起沈翊的时候,也没有过多的褒奖之词了,只是喝一口茶水,多一句惋惜。

那样有天分的人,被一幅画,一句话,给毁了。



七年也没能抓到那个凶手,但是杜城照常上班,却看到了沈翊。

他一个人在406收拾自己的东西,摆弄自己的画具。

沈翊与七年前差距很大,剪掉了艺术家气息的半长头发,也没有骄傲自负的气质。只穿了一件温软的白色衬衫,站在画架前,比画更像是一幅画。

杜城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,是再见到他的欣喜,还是对他从未画出凶手的怨怼……

杜城不知道,但是够了,七年了,互相折磨七年了,应该够了……

“滚出去!”

冰冷生硬的声音划破了406的宁静。

沈翊抬头看到杜城,眼睛里没有别的意味,只冷静道:“这是张局给我安排的办公室。”

“你在哪儿工作我不管,但你不能在这间办公室。这是雷队生前的地方。”

沈翊低着头,不去回应他赤裸的恶意。

杜城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使不上力,还恨得难耐。

沈翊如今的脾气是真的温软很多,平日里总是避着杜城走,尽量不与他发生正面的冲突。

可是对于杜城而言,这只小猫一见到他就掉头走,更让他窝了一肚子气。比起这样的回避,他更想与他大吵一架。

如果能吵一架就好了……

可是他们之间,连吵架的资格都没有。

从那一年他在艺术学院的樱花树下看到这个少年的时候,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

盛夏很快就到了。

406朝南,平日里的太阳最毒,但是空调又坏了,修理师傅一直忙得没顾上来修。沈翊在画画的时候,总是满头大汗。

杜城看在眼里,有些心疼却又怕自己多管闲事。对于他而言,沈翊的事不归他管。

另一边的办公室里,蒋峰一边喝着冰果汁,一边对李晗说:“城队最近哪里发财了,还是遇到了什么好事?大魔头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?”

最近的杜城每天都请整个警局的人喝冰可乐,冰美式,或者是其他一些降暑的饮料。

李晗仿佛看透了一些什么似的,一边整理资料一边道:“每天一杯的冰果汁,可不是给你买的。”

蒋峰没太听懂,问道:“总不能是给沈老师买的吧。”

说完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,就不吭声了。

杜城敲了敲406的门,将冰果汁放在他桌子上就走。

沈翊却开口叫住了他,道:“谢谢。”

杜城微微有些僵住,每天沈翊和他说的话也不过就是那几句,早上好,再见,谢谢。

可是就是因为这几句话,杜城开始期待每天的上班,每天的下班,每天推开他的门给他送上一杯饮料。

就好像如果没有这几句话,就无法串连成杜城的一整天。他的一整天都被抽丝剥茧,每一天都变得灵魂虚空,只有踏进406,他开始变得鲜活。

可是他们之间却又阻隔了太多。

隔着雷队,隔着画不出的那个女人,他们两个是没有办法成为朋友的。

杜城还是一如往常走出了406,可是脚步比起以往却沉了一些,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406,没能带出来。

夏天的北江是多雨的,梅雨来临的时候,到处都是潮湿的,闷热的天气又所有人的工作效率降低。

下午时分,杜城只觉得自己被困意扰得心烦意乱,于是便去水房接冰水喝。

没有想到一向工作狂的沈翊,此刻就半倚靠在水台边,喝着半杯冰水。衣领的那一颗常年系牢的纽扣也解开了。

杜城看得有些出神,有些忘了自己是来接水喝的。

沈翊看到杜城来了,只是点头笑着示意了一下,便放下冰水准备逃离。沈翊用来避免两人之间矛盾的方法,就是见人就溜。

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成功溜走,而是在出门的时候被杜城握住了手腕。沈翊的手腕很白很细,杜城想,盈盈一握,大概说的就是此刻这样的感觉。

沈翊有些意外,还是抬头看他,问:“有事吗?”

被这样一问,杜城反倒是没有了主意。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事。

杜城松开了手,手在自己的衣摆处别扭的摩擦了两下,道:“你……你不用害怕我的。”

沈翊粲然一笑,道:“我没有害怕你。我只是……不太知道该怎么面对你。我……”

“画不出来就慢慢画,想不出来就慢慢想。我想,是我之前的太急躁了,说话也伤人……”杜城鲜少这么自省。即使有时候挨了张局的批评,也是坚决不认错。

可是他偏偏被一只小猫的躲避,给磨得没有了脾气。

沈翊的棱角是如何在这七年里磨平的,杜城已经不得而知。但是其实,从他听说沈翊回去之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画作的时候,他就有些后悔那天不择言辞的羞辱。

对于一个艺术家最大的羞辱,就是说他的画没有用,只能害人。

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城队,此刻求和的时候温软得像一只顺毛的大狗,不由得让沈翊心里也软了几分。

“杜城,我没有觉得你说话伤人。是我在那之后反省了很多,我想了很久我画画是为了什么。后来我想到了。”

“是为了什么?”杜城问。

“所以我来到了这里。”

沈翊的眼睛太温柔了,此刻缓缓地说出这句话,一言概括了过去七年的痛苦与折磨,那些深夜不寐的自我怀疑。

所以他来到了这里,用自己的画,去帮助人。

他想用实际行动告诉杜城,他学艺术,他沉溺美术,不是为了害人。他的画,可以救人的。

他躲避杜城,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吧。他可以缝补自己,可以缝补过去,可是他始终没有想到好的办法去缝补杜城失去了师父的那颗心。

杜城好像被震撼了,也说不明白一句轻飘飘的话为什么会让他有些想落泪。

沈翊却没有继续这些对白,而是接过了杜城的水杯,给他接了水,还特意加进去了几块冰。他递给杜城,还是那样的笑容,此刻却显得亲近了很多。

这是让杜城雀跃的。


后来的406空调修好了,遮阳的窗帘都换了新。但是每日一杯的饮料还是会照常送到。

只是沈翊不知道,从全警局都有的饮料,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独享。

每一天都会有那人敲开他的门,悄咪咪地递进来一杯果汁。

秋天来了,果汁从冰的,就换成热的了。


照常的一天周一,一上班,杜城就觉得警局的气氛有些压抑。

杜城漫不经心地问:“蔫了吧唧的,怎么了都?”

李晗伏在办公桌上,委委屈屈地道:“沈老师要调走了,我真的舍不得沈老师啊。”

杜城是冲进406的,沈翊看着没敲门就闯进来的这人,微微地惊了片刻,旋即又明白了。

沈翊低头继续收拾东西,道:“市局需要我。我……”

“所以你真的要走了……”杜城看着他,似乎是要将他看穿。

深秋的天气微微发凉,此刻的办公室开着窗子,凉风从外面吹进来,灌入杜城的怀里。

良久,久到两人几乎忘记在说什么,沈翊才开了口:“以后,406就不需要果汁了。”

杜城觉得秋天真的太凉了,呼吸的风都让肺部有些疼,像是被冷厉的刀子划伤了。他扭着头去看窗外,感受着背后的沈翊收拾东西的手停止了片刻。

他不禁在想,沈翊是否有那么一瞬间,是想要留下来的呢……

可是沈翊没有答话,只是背上了背包,临出门前对杜城说:“谢谢你……”

杜城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,明明是他该谢谢沈翊。是沈翊的温柔,这么久以来贴近心窝的温柔,才将他失去了雷队的心,慢慢地捂热捂暖回来。是他该谢谢沈翊,谢谢他出现在他生活里的这些日子,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个工作机器,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俗人。


没有了沈翊的北江分局与以往的数年没有任何不同。

406就再也没有人住进去,画室空了。杜城每次路过的时候,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涌动,说不上来。

冬去春来,警局的樱花开了。

上班路上的杜城,低头咬了一口包子,抬头望着樱花怅然若失。

也不知道,沈翊学校的那些樱花今年开得好不好。会不会有新的学生在樱花树下作画,会不会一回头,眼神碰撞上一个傻小子呢。

其实从一开始,杜城就知道,沈翊不属于北江分局。无论是他的才气还是工作能力,都不该在小小的北江被埋没。

杜城一直都知道,自己没有能力永远留下三月里的樱花。但是年年的三月都会有樱花,不是吗?

匆匆吃了早餐,他还是一如既往踏进了警局,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。

每年每天的这些默默的思念,他只留在警局外,因为在北江分局里,他只能是杜警官。


杜城闯进张局的办公室的时候,张局正在与市局的人说话,看到来人是杜城,张局又一肚子气。

“能不能敲门!能不能敲门!杜城你真的一点规矩都没有!”张局气得直拍桌子。

杜城挠了挠头,有些抱歉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那……你们先聊。”

张局却忽然又叫住了他,道:“正好!你,去市局几天,协助路警官调查贩卖人口的案子!我知道,这个案子是你心里的一块结,交给谁我都不放心。”

杜城这才明白,眼下是市局人手不够,需要北江分局的帮助,这才来的。

他自然不会拒绝。

只是去市局也有额外之喜。那个已经半年没有见过的人,或许还可以趁此机会见上一面。

想起沈翊,杜城总是有些丧气。沈翊走了这么久,就真的没有再跟他联系过。微信的聊天框虽然被杜城置顶了,但是消息还停留在半年前,杜城发微信提醒他按时开会,沈翊当时回了他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。

后来杜城知道,沈翊和李晗蒋峰他们都会联系,会细心地问北江分局的情况,会体贴地交待一些生活细节。

只有杜城没有收到这些消息,聊天框只有那个被他看了无数遍的猫咪表情包。

如果杜城脸皮厚一点,大可以理解为——他在沈翊心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特殊。

只是杜城实在没办法自欺欺人,脸皮也实在厚不起来。


去市局报道的第一天,杜城一个人坐在临时辟出来的工位上有些局促,四处地张望着。他总是静不下心去看手头的文件。

直到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,是路海洲叫出来的。

“沈翊!来!”路海洲笑得很开心。

沈翊好像也很愉快,走过去拍了拍路海洲的手臂,道:“早上好啊路队!”

路海洲将一些资料递给沈翊,然后两人的声音就降低了很多,是在讨论工作。但是沈翊时不时露出的笑容,让杜城有些怔然。

其实他能感受到沈翊目前状态的轻松愉快,与在北江时是不一样的。。

的确,在没有杜城的地方,沈翊本该就是这样一个少年。他从来都不该是一个老气横秋的工作狂。

他待在市局,果然很好。

“你果然厉害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路海洲笑得很开心。沈翊也乐得调侃几句:“那今晚路队可得请客了。”

“案子破了,自然庆祝!”路海洲说罢,忽然想起来了什么,回过头冲着杜城喊道:“杜警官,你来一下!”

沈翊随着声音看过来,脸上的笑容半是凝固,又只能不失礼貌地笑着。他看着杜城走过来,开口道:“好久不见……”

杜城抿了抿唇,点头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
打完招呼的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
杜城在那一瞬间就有了深深的负罪感。刚才那个明媚快乐的沈翊,因为自己的出现,又变回了这个沉默的模样。他觉得他就不应该出现,如果他不出现,沈翊就能一直是愉快的,是轻松的。

“你们两个以前都是北江的,我就不多介绍了啊”路海洲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,道:“贩卖人口的案子很重要,所以你们两个可能暂时还要一起合作。杜警官是比较了解这个案子的,你多带带沈翊。”

“自然。”杜城回答。

说完路海洲就走了。原地只剩下杜城和沈翊。

沈翊的卫衣显得比以前更加宽松,也能看出他的消瘦。杜城打量了片刻,开口道:“怎么瘦成这样了?没好好吃饭吗?”

沈翊轻声道:“工作太忙了,瘦点也正常。”

本来就是小猫一样的人,如今又瘦了,仿佛杜城一条手臂就能揽进怀里。

可是杜城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,两个人客套了几句,又没了话说。

如果人能将心思肆意表达就好了,如果世界上没有朝思暮想就好了,如果所有虚妄的爱意都能有回复就好了。如果这样,就不用站在心尖尖上的人面前,却又无话可说。

那些翻来覆去失眠的夜里,那些话,杜城分明说出口了千千万万次。

明明喜欢,却又陌生疏离,无从亲近。

杜城有的时候会想,像是沈翊这种艺术家,会怎么定义爱呢?

会怎么定义爱呢?

是赤色的颜料洒向画布,还是深蓝如海的颜色融进肌理。日出日落多少载了,那些痴心妄想,究竟有没有半分可能性,是可以成真的?

晚上的聚会杜城也去了。

沈翊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,面色微红的小猫软软地仰头靠在沙发上,破碎地呼吸着。杜城拦不住他,只能由他去,但还是心疼他喝了太多

正准备起身给他接杯热水的时候,沈翊忽然拉住了杜城的手,将他拽了回来,在他耳边道:“如果我喜欢的是一个男人,你会觉得我很恶心吗?”

杜城很认真地摇了头。

沈翊会心地笑出了声,又像是松了一口气,醉眼盯着杜城,盯了很久,道:“你怎么像一只傻狗。”

尽管杜城再傻,也听得出这不是骂人的。

只是他有些无奈地将沈翊扶起来,揽进怀里,趁着这人醉得迷糊,好好地抱着了。

沈翊的身量比杜城预想中的还瘦一些,小小的一团在他怀里,此刻看起来还很易碎。

本来就是一个易碎的少年。

七年前杜城亲手将他打碎。

杜城不忍心去猜想,那七年里,这个脆弱的少年,是如何将自己重新一片片地拼凑起来,拼凑如今这个温柔的沈翊来,温柔到仿佛与这个世界完全和解,与所有人都在和解。

杜城不知道沈翊家在哪儿,只能开车将他送去了最近的酒店。

看着醉晕过去了的沈翊,杜城庆幸此刻是自己陪在他身边,但凡换成旁的任何人,他想想都会发疯。

沈翊睡熟了,呼吸也很均匀。

杜城看着他,终究没有忍住,轻轻地贴向了他的唇。

如果花儿不能归自己所有,那么只取一吻,用以慰藉余生,倒也不错。

可是当沈翊拽着他的衣角,回应他的吻的时候,杜城微微地发着抖。

他的那颗心快要冲破胸膛,所有的欣喜雀跃都在此刻融化,化进了沈翊柔软的唇。

“沈翊,你……”

杜城欣喜地看他,可是却发现沈翊仍然在熟睡,刚才的回应,只是下意识的反应。

热情与快乐在那一瞬间熄灭,杜城苦笑着摇了摇头,就是嘛,一个烂醉如泥的人,怎么会记得他是谁,又怎么会回应他的爱意呢。

痴心妄想就是痴心妄想。

可是他回想起沈翊说的那句话,沈翊说他喜欢一个人,喜欢一个男人。

杜城思前想后了很久,也没想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,能让沈翊如此地看待。但他觉得至少不可能是自己。一个只给沈翊带来了痛苦回忆的人,怎么可能会走进他的心里去呢。

他还是把沈翊抱紧了些,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,他只想把这人抱在自己的怀里,让他的下颚贴在他的肩颈处,感受他均匀的呼吸,感受他身上的酒气。

只有沈翊喝醉了,他才敢。


沈翊在抓捕犯人的时候头部中伤,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。

每晚陪床的人都是杜城。

无论沈翊怎么推辞,杜城都不肯回去休息。他放心不下沈翊的伤情。

在那之前,沈翊已经画出了那个女人的画像。朦朦胧胧的回忆彻底清晰的那一刻,他是那么雀跃地跑向杜城。

杜城这辈子也忘不掉那一天,那个少年,手中拿着一幅画,跑向他,含着眼泪告诉他:“杜城!我做到了!我真的可以!”

明明是杜城的仇恨,为什么哭泣的却是沈翊呢?杜城再也见不得沈翊掉一滴眼泪,一滴都舍不得。

这个枷锁,本不该困住沈翊。

如今,才算解脱。


可是沈翊却受伤了,他眼睁睁看着歹徒将那么粗的木板落在沈翊的头上,眼睁睁看着沈翊整个人向后倒下。

那样的滋味,杜城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尝试了。他差点以为,他就要彻底失去沈翊了。

沈翊昏迷的那些日子,他攥着沈翊的手,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有的没的。

他还给沈翊讲了很多他小时候做的调皮捣蛋的事,比如扎坏校长的轮胎,拽前排女生的小辫子。

还讲述了,他在樱花树下的一见钟情……

沈翊醒过来的那一天,杜城觉得,大概这就叫作上天垂怜。

一米九的大男人在病床前泣不成声。

沈翊有些慌地给他擦眼泪,还调侃道:“我还没死呢,死了之后再哭!”

“别瞎说!”杜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

沈翊虽然面色苍白,皮肤没有什么血色,但是笑起来依旧很好看。他抚了抚杜城的头发,说:“傻狗,你的黑眼圈好重。”

这只傻狗却看着沈翊,道:“你头还痛不痛,沈翊,你痛不痛?”

沈翊此时倒是描述不清此刻的感受。大病初愈也算劫后余生,本该庆幸,可是看着眼前的这只狗,竟然心里很悔。

他摸了摸杜城的头发,若有所思道:“对不起,让你担心了。”

这个世间没有谁是应该担心谁的,没有谁是被平白无故放在另一个人心尖上的。沈翊明白这个道理,却又不知道上天给他这样一只不太聪明的傻狗,暗暗里又标了什么样的价码。

沈翊害怕,他害怕辜负了,害怕还不起。

沈翊前段日子里失去了至亲许老师。

他那些天多么庆幸陪在自己身边的就是杜城。他的所有脆弱和易碎,都被杜城小心翼翼地护着。

他不敢像想许老师夫妇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进那片海的。他只记得,师娘经常腿疼,那海水那么凉,师娘怎么受得了。

所有的痛苦都在杜城的理智和认真下一点点融化。

逝者已去,生者最庆幸的大概便是有人把你的苦当作苦,把你的痛当作痛,还愿意在那之后给你每天一颗糖。

艺术家的浪漫细腻最容易陷进痛苦的沼泽,最容易变质成偏执和疯狂。

可是沈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很平静,他忽然觉得自己即使从高空坠落,等待他的也不是剧痛的折磨,而是一个人的怀抱。

艺术家怎么定义爱意呢?

沈翊觉得,他只是有些眉目,却又不是特别清楚。

有时候或许不需要过于华丽的描述,爱意本不该赘述太多词藻。在质朴平凡的生活里,有一眼不算太惊艳的泉水,就能灭了山火。

沈翊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诗:世间情动,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,碎冰碰壁当啷响。

这句写得真好。


出了院的沈翊还不能立马回归工作,只能再修养些天。

可是沈翊一个人住,没有人照顾也不好。

杜城便主动请缨,说自己照顾他这么久已经有经验了,就把他接回自己姐姐的家里,平日里每天给他做饭换药,熨帖细心。

每次给沈翊换药的时候,杜城都替他疼得心颤。当警察就是好容易受伤,可是在杜城心里,沈翊是不该受伤的。易碎的猫儿,就该和画展上的那些画一样,被人保护和收藏。

傍晚杜城下班的时候,一推开门,就看到这只小猫额头那一圈缠着白色绷带,只穿了软软糯糯的家居服,有些无措地看着地上碎了的玻璃片,和撒了一地的牛奶。

杜城不由得失笑,道:“祖宗,你怎么下来了?回床上再睡会儿去。牛奶我给你热。”

最后还是杜城把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了,还给他重新热了牛奶端了过去。

沈翊握着牛奶杯,笑了笑:“杜城,我都快四肢躺退化了。”

“退化了也不怕,不是还有我吗?”杜城心情不错,还愿意哄着沈翊开玩笑。一回家就有这样的人在家里等着,杜城实在想不到比这样更圆满的事情了。之后如何,那便之后再想。

“我姐今晚不回来,你想吃什么,我给你做。”杜城接过他喝光了的牛奶杯,问。

沈翊摇了摇头,他最近都没有什么胃口。

其实杜城明白他的心思,左右不过是躺了太久,有些着急想回去工作。可是杜城总是不肯让他复工。市局的工作量太大了,沈翊又是一个工作狂,一回去,只怕就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。

人口贩卖的案子快结了,杜城很快就要回北江了。像现在这种两人相处的日子,是过一天少一天的。

思考片刻,杜城还是说出了口:“沈翊,你跟我回北江吧。”

沈翊是意外的,他没想到杜城会这么直接明了。

“市局是发展前景好,但是太累了。沈翊,你刚受了这么重的伤,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。”

沈翊思考了片刻,回道:“市局的人也都很照顾我啊,每天路队都会来看我。其实,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孤立无援的。”

杜城这样问是有私心的,他只是想让沈翊回去。他受不了以后漫长的时光里,与沈翊再无交集。

可是沈翊此话的意思是,他不想回去。

沈翊这样温柔的人,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呵护照顾。

杜城脸色沉了下来,也深知自己只能提出建议,是没有资格左右沈翊的。他有些失落地起身,道:“行。我去做饭了,你再睡会儿,做好了叫你。”

他没敢再看沈翊,多看一眼都舍不得。

一如当初沈翊离开了北江一样,沈翊怎么会再回去呢?


夕阳霞光像是烈焰,将半边天空尽数吞没。火焰烧透了层云,落下一层灰蒙蒙的灰烬,坠落了下来,形成了夜幕。

蒋峰经常看到杜城一个人坐在窗子边发呆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自从他从市局回来,城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,变得沉默了很多。

雷厉风行的城队像一只在舔舐伤口的大狗,对着夕阳变得冷漠了。

到底是从无交集难过,还是相交之后逾行逾远更难过呢。

如果一开始,只在樱花树下见过那一面,至此以后生生不见,倒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。

如果没有那互相折磨的七年,或许杜城可以更直接地表明自己的心意。

而现在,一切好像无解的数学题,抓耳挠腮,毫无办法。

下班的时候,警局里人都走了差不多了,杜城处理完手头的工作,正打算锁门,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

“请问,入职申请哪里交?”

轻飘飘的语气,却又重如千斤。

杜城没敢回头,他害怕被来人看到自己眼角的湿润,害怕自己的脆弱暴露人前。

“下班了,不能交了。”杜城没有回头,就是想闹他。

那人若有所思道:“那我只能走了。”

杜城却忽然又抓住了那人的手腕,一如以前那般盈盈一握。他抓住他,道:“开玩笑的,我今天愿意加班。”

沈翊的笑颜一如往常的温软。此刻四目相对,天边的残阳倒是失了几分颜色。




海边


夕阳已经快要沉下海平面了。


温柔的风带着咸味吹拂着两人的头发,在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柔放松的。

沈翊微微敞开的领口,此时在微风中飘飘地摆着。他侧目看了看杜城,道:“我以前很喜欢海,但是老师走了之后,我就看不下去了。总觉得它真的太辽阔了,一个浪头,就轻飘飘地遮住了两个生命。”


“现在呢?”杜城问。


沈翊笑了笑,道:“如果你在,我觉得海,也还不错。”

这是沈翊第一次说出这种话。杜城觉得心里痒痒的,像是被小猫爪挠了挠手心。


“诶?沈翊,像是你们这种艺术家,是怎么定义爱意的呢?”

“嗯……”沈翊看了海平面许久,道:“爱意,大概是……给燃烧柴堆的最后一瓢水。”

果然是艺术家的定义,杜城没听懂。


“那喜欢呢?喜欢又是什么?”杜城又问。跟艺术家说话果然是晦涩难懂一点,但是却有趣。


沈翊看着杜城的眼睛,看了许久。

海风吹着沈翊的头发,此刻看起来明媚而温润,像是世间最好看最美好的人。


“喜欢是什么,我不知道。但是我觉得,至少不应该是躲在人背后看别人画画,不该是每天只给一个人的果汁,不该是趁人喝醉时偷偷的吻,不该是在别人昏迷时,一遍又一遍的情话……”


沈翊的声线还是温柔如初的,像是平时在叙述案情,像是在开导走入那些犯罪分子的内心。和平时的语气没有半分不同的话,却像一声惊雷,将杜城的心轰然炸开。

说出这些话的时候,沈翊是笑着看他的眼睛的。一如最初的明亮的眼睛,干净得仿佛可以一眼看穿。


杜城的心跳很快很快,好像再快一些都可以呼之欲出。原来,沈翊什么都知道,所有的一切都知道。

也是,爱,怎么瞒得住呢。即使嘴上不说,也会从眼睛里溢出来

他的大手忽然间叩住沈翊的脖颈,轻身吻了过去。沈翊的唇不像上次醉酒时那般滚烫,在微凉的夜风中,反而是冰凉的。

一吻闭,杜城贴着他的额头,道:“我当然不是喜欢你。沈翊,我很爱你……”


沈翊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,一双眼睛弯弯的,像是海上那一弯月。此时的杜城想,带着天上那个,他就拥有了三个月亮。

“那为了奖励你,就吻一送一吧。”沈翊开口。

杜城没听懂,愣了片刻。沈翊笑着拍了他的脑袋,怪道:“真是只傻狗。”

说罢,便双臂缠上了他的后颈,吻了回去。


那一刻的杜城想,这是多年前在樱花树下发呆的他,所梦寐以求,又不敢奢望的。

如今天上的月亮,怀中的月亮,都是他的了……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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